有一天,在電視上見到一個討論該不該告訴末期癌症病人實情的節目時,只見一位看起來大約五十歲的婦人,嗚咽著說:“大夫跟我由於怕我先生無法承受這麼重大的打擊,因此遲遲不敢把實情告訴他。沒想到他走得比我們預料的還快,讓我感到有點兒措手不及。悲傷固在預料之中,但他這麼一走,事先一點兒都沒交代,我只知道我先生生前借錢給許多人,但他卻從來也沒交代過他們到底是誰及借款多少。現在想去追討,也已不知從何討起了。只知道數目都相當的大。”
像這樣的故事,已經不是頭一次聽到。所以,該不該告訴末期癌症病人實情,的確是相當棘手的問題。
主張不告訴的人,往往是由於深怕病人一旦知道實情之後,會因為受不了打擊而病情加重,甚至提早去世。像這樣的例子,也時有所聞,例如有位大夫就遇到過這類似的個案。
他的一個病人是位出家人。這位出家人雖然口口聲聲告訴大夫說,他生死早已看破,所以請大夫儘管把實情告訴他好了,他一定承受得了。怎料,當大夫看到他這麼真誠而又勇敢,感動地真的以實情相告之後,那位出家人不久之後竟自殺死亡。連出家人都出此下策,怪不得大夫和親友會遲遲不敢告訴病人實情了。
但是,有時候大夫或親人所擔心的,倒不一定是事實,因為病是在病人的身上,他往往比別人還清楚,只是由於怕增加自己所愛的人的痛苦而裝著不知道罷了。我就曾經碰到這樣的情形。七年之久罹患雙腿肌肉萎縮症,最後是死於肝癌。
猶記得他最後一次住院檢查,過了兩個月之久,大夫仍然沒有把檢查結果告訴他。而他本人也似乎並不急著想知道,一直都表示得非常鎮靜。倒是旁觀的我在替他著急。
有一天,我問他的主治大夫,為什麼檢查結果一直都沒有出來。才知道原來他已是到了癌症末期,時日不多了。於是我通知他太太,沒料到她早比我知道,只是不敢告訴先生而已。我們商量結果,以試探的口吻問她丈夫,最近感覺如何。她丈夫竟然若無其事地回答說:“其實,我早就心裡明白了,只是怕告訴你們,反而會增加你們的擔心和痛苦罷了。”然後,他找個機會私下告訴我說:“神父啊!其實我自己並不怕死,只是擔心死後,我父母和太太、孩子沒有人照顧罷了。希望您將來代為關心好麼?”兩個禮拜後,他平安地離開了人世。
有位曾在大學擔任護理課程,且有多年幫助末期癌症病人經驗的修女告訴我說:“我曾幫助過一對中年夫妻。先生是位中學老師,最後死於癌症。住院期間,他一直要求太太說:’太太啊!我得的是不是癌病絕症呢?如果是的話,請你務必告訴我,因為我有很多事情必須要交代。’但是他太太就是忍不下心告訴他實情。每一次在病房外跟我談話的時候,她總是悲傷難過得淚流滿面。但是,進病房前總會到外邊水龍頭把眼淚沖洗乾淨。然後跑來問我說:’修女啊!我是不是還看得出哭過的樣子呢?’然後,她又會回病房向她心愛的丈夫撒個’善意的謊言’去了。這樣,過了沒多久,丈夫在不知情之下死了。但說來奇怪,竟然死後兩隻眼睛還瞪得大大的。真是’死不瞑目’。”
我想,這位丈夫不但死的遺憾,連妻子也是後悔莫及了。
修女還告訴我另一對夫妻感人的故事。
她說:“在我護理的經驗裡,有時候也會遇到一些令人感動的事情。例如有一對也是中年夫妻,先生得的也是癌症。由於夫妻雙方都非常勇敢而坦誠地面對事實。結果是走得了無遺憾。離世之前,那位先生以充滿欣慰的語氣告訴我說:’修女,在我最後這短短的幾個禮拜中,是我們夫妻結婚多年來最感到美滿而幸福的日子。因為我們共同安排我們兩個孩子未來的生活和為他們計劃他們將來的教育。現在我已經了無牽掛,可以安心地走了。’幾個星期之後,他很安詳地離去。”
一般人在討論是否應該告訴病人實情的過程中,似乎很容易把討論的重點放在病人身上。這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病人的權益,似乎應擺在考量的第一優先。但是,親人的權益是不是也同樣值得重視與維護呢?像前面所提到過的那位太太,因為丈夫臨終前由於不知道病情的嚴重性而毫無交代,致妻子和兒女應得的權益,受到相當的損失,令局外人也不能不為他們感到遺憾。因此,在考量的過程中,也必須把病人家屬的權益放在裡面。
另外一點,似乎也是值得注意。如果癌症病人業已到了末期,而本人又不願意知道實情的話,親友在感到遺憾與無能為力之餘,是不是也可以想一想,能否可以為他了卻一些該了而未了的心願呢?
我跟幾位教友就有過一次美好的回憶。
多年前,有位剛四十出頭的女士罹患末期胃癌。住院檢查前期,一直急著想知道檢查結果,但是醫生卻以尚無結果相告。
有一天,當大夫告訴她的親人、修女和我實情之後,我們幾個有關人士就聚在一起商討,到底是否應該把實情告訴她。由於發現她後來已經不再催大夫告訴她檢查結果,我們意識到她已有不願意接受事實的傾向,於是我們決定不告訴她,而事實也證明了我們的判斷相當正確。但令我們感到滿意外的事是,她竟然主動交代後事,令我們感動不已。
我們同時也決定替她完成兩個心願:一個是她一直主動要求的;另一個則是她未明白的表示,但我們覺得是必須替她了的。
第一個心願是在她去世之前,在病榻前讓她受洗皈主。
第二個心願是讓她跟父親見一次面。
事情是這樣的:她父母的婚姻並不美滿,造成了部分子女對父親的不滿,特別是這個女兒對父親的不滿情緒表現得最為強烈,以致與父親斷絕了關係。她大哥雖力勸父親往醫院晤她一面,但父親仍堅決不肯答應。由於我是神父,且與她父親有過一面之緣,所以他來央請我去說服他父親。
猶記得那天清早,我去見她父親,希望他老人家能在女兒臨終之前,到醫院見她一面,但他父親卻以堅決的口吻對我說:“我絕對不會去。因為她實在令我太傷心了。”我並不氣餒,繼續想說之以理和動之以情。於是問他:“女兒雖然有不是之處,但現在已命在旦夕,至少給她一次懺悔的機會吧!更何況她業已受洗皈主。再者,如果您不去見她一面,萬一她去了,您一輩子是否能問心無愧呢?”
感謝主,老人家終於軟化了。他對我說:“如果您不是神父的話,我是不會去的。”
我們立刻驅車前往榮總。抵達病房時,護士正在給他女兒打針。當他女兒一眼見到我的時候,以很興奮的口氣喊了一聲:“神父!”就在這同時,她見到了多年未見業已滿頭白髮的父親,突然間一連驚叫了兩聲:“爸爸!爸爸!”是驚喜,但更是真心的懺悔!叫聲在病房中迴盪著,令人聽來感到無限的淒酸。多年來雙方累積下的恨,此刻已經溶化淨盡。只見這位老父親臉上爬滿了淚水。此情此景,讓在現場的每一位都動容。
我在她父親耳邊提醒他說:“快走近病床吧!用手去握您女兒的手。”他老人家立刻依照我的吩咐去做,同時右手放進褲頭的錶帶裡去,掏出了伍仟元塞進女兒的手裡。記得在到醫院的途中,他老人家曾告訴我說:“其實,我是有能力幫助她一些醫藥費的。只是,她實在太令我失望了。”畢竟,父愛已戰勝了仇恨。
過了一個禮拜,女兒在非常寧靜與安詳的氣氛中,離開了塵世。
聽說,如何幫助末期癌症病人已經變成一門專門的學問。我們殷切地盼望,透過更多專業人員的幫助,每一位病人終能了無牽掛與遺憾地離去;而親人的悲痛與損失,也能減低到最小的程度。(自由時報79.3.19)
本文摘錄自李哲修神父所著《美就是心中有愛》一書,版權均為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