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黄焱红
香港中国旅游画报编辑兼记者

一天早上,杜神父突然打来电话:”陆毅神父去世了,上周二走的,想到你是他的好朋友,就找到你的电话……澳门的同事说,他最后是呼吸问题……人老了,就像蜡烛,燃到最后,就熄灭了……”

听着听着,眼泪一下涌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除了老人本身慈爱有加的人格魅力,我想,这也是两年来听到的看到的拍摄到的那些不幸人群感恩的奔涌,是尚不知情的他们注定会涌上心头的悲痛的汇聚……我是在为他们从此永远失去这样一位慈父而悲痛。

陆毅用了漫长一生,彻底服务于无数深陷苦难的人群。因为他,那些被麻风病魔沉重击倒的老人开始了有尊严的活法;因为他,那些不幸感染到艾滋的孩子得到精神的抚慰和上学的机会……

翻看照片,老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慈祥里充溢着快乐,笑容里洋溢着童真……他去了天国,那是一个空灵纯净有善有爱的国度,他还会在遥远的天空俯瞰我们,继续祝福那些被他无数次关爱过的人们……

第一次听到陆毅的名字是2010年上半年,我去大襟岛探望麻风病康复老人。清晨的教堂里,老人们陆续走来,准备祷告。一个老伯搬来一张红色折叠椅,放在中间让我坐。他说,这是陆毅神父坐过的,他每次来都坐这里。

看到我吃惊,几个老人争着说:”我们的假肢是他给的,电是他送的,岛上的路是他修的……”

他们说的陆毅神父来自澳门,十多年前,他听说了大襟岛上的艰苦生活,听说每人每月只有8元钱生活补贴,买不起菜,只能在饭里加酱油拌著吃……陆毅十分难过,他多方募集到200多万元,建自来水塔、装发电机、修食堂、铺水泥路、种植花草、添置不锈钢床,还派来外籍修女们照顾病人。

最近这两年,陆毅神父再没来过这座孤岛,人们猜测,神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

他们不知道,已经97岁高龄的陆毅神父还坐在轮椅上,领着他的爱心团队奔走于中国的穷乡僻壤,继续服务苦难人群,他给中国139个麻风病中心的8000位麻风病康复者送去了关爱,大襟岛只是其一。

陆毅神父1913年出生于西班牙,28岁来到中国河北,1951年因病到澳门,后来就留在这里,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四处募集善款,招募义工为穷人服务,他借用闲置民房给流落街头的人居住,他为漂泊的孩子寻找上学机会,他成立了利玛窦社会服务中心和澳门明爱,以照顾老人、残障人士和贫苦大众为己任。

90年代开始,他致力中国大陆麻风病人的服务,2005年,又开始援助湖南爱滋病孩童。

2010年年底,我专程去澳门看望了这位令人敬仰的陆神父,那天下午4点多,在澳门明爱中心安排下,我准时赶到岗顶教堂,按响门铃,铁门徐徐拉开,远远就看到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被一个男青年推出来。男孩来自菲律宾,讲英语,一直称陆毅”父亲”。

陆神父特别爱笑,笑着和我们握手,又笑着说,这个菲律宾男孩特别好,什么事情都做。

接着,他用英语、不标准的广东话和更不标准的普通话这三种语言交替著,我只能听懂一部分。但不要紧,看着他的灿烂微笑和慈祥眼神,我看到了一个老人广博而炽热的心。

他说,我快100岁,没多少用啦,什么都是马马虎虎的……大的事情我现在不打理了,由另一个神父打理,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写信,给世界各地的人写信,筹集资金帮助有困难的人,每个月需要100万元……我以前的工作在大陆,在那些有麻风病的地方……最开始见那些麻风病人,是一个老神父介绍的,那些人可怜的不得了。我特意买了香烟去看望他们,到了以后,才发现他们没有手。就把香烟抽燃,再送到他们嘴上…………

“他们实在太可怜了。”老人反复说著这句话。

我给他讲了大襟岛的近况,告诉他,他们都很想念您呢,他们马上就要搬到其他地方去。陆毅听了,开心笑起来。

离开时,菲律宾青年把陆毅神父推到门口,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我说,会把照片送给麻风岛上的老人们。陆神父划著十字,为那些老人祝福,又用英语说:我最大的快乐是让别人快乐。

我听懂了,肃然起敬!

在明爱发出的募捐信中,陆毅神父这样写道:”我是一位九十多岁的年老神父,几拾年前,也和您们一样,是一个离乡别井的 “游子”。不过我是离开西班牙去中国传福音。在中国北方领受神品圣事,至今将要六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都是为中国人服务。我听从主耶稣的教导;在弱小的兄弟姊妹身上服侍耶稣基督。”

“……在十五年前,我的服务物件从澳门移至内地的麻风病人,他们是社会的弱势人群,在边缘境界生活,他们有政府的防疫部门关心,但是因为限于地方资金的有限,分配到麻风病人身上的资金是少至又少……”

“依赖上主的护佑,这十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很多新的麻风中心替代了残垣败瓦的旧村,以前,连食水都成问题的山区,我们都想方设法为他们引来食用水。那里的病人再也不是满面污垢,生活在腐臭空气的山谷中。人人都展示笑脸。更可喜的是自从委派了修女入住麻风村后,病人们的精神面貌起了根本的变化;她们为病人做贴身的护理,每天洗涤溃疡的伤口,使他们减少很多病痛。老残有依,使他们喜出望外:‘你们不是我闺女,胜过闺女。我现在想活多几年,多过些美味的日子……'”

“这一切的成果,都围集著众多兄弟姊妹的支持–无偿的奉献。能使我十多年一直坚持着做这 “施爱”的工作。让天主的大爱,洒遍神州大地。相信圣荷西华人教会的兄弟姊妹也愿意参加到这 “施爱”的队伍中,让自己的”同胞姊妹”每月有五美元的生活津贴。或能饮用到一口洁净的清水。你们每人每月捐出一点,汇集在一起,就成了爱的海洋。我们按照天父的旨意去承行,在天大父必厚报我们。”

几个月后,我又带着长沙的朋友,去澳门看望陆神父。

他认出了我,笑着。之后,我们各自捐了几百港币,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向司机打听陆毅每天的生活。他说,每天上午9点,都会开车把神父送到氹仔智障康复中心,做一场弥撒,一小时后离开。坚持了几十年,风雨不改,最早是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年事已高才改坐汽车了。

陆神父听到我们在和司机交谈,就说,你们明天也一起去吧。

这个邀请让我们感到特别荣幸。第二天,早早来到岗顶,9点整,司机把陆神父搀扶进汽车,再把轮椅折起来放进尾箱。

穿过澳门大桥,很快就到了智障康复中心,一栋三层小楼,里面设施很好。这也是陆毅在澳门创办的30家康复中心之一。一进去,陆毅先接受了”服务”–因为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和其他多种疾病,每天来这里,他都要注射胰岛素,检测血糖……

一楼是餐厅,厨房里已经在准备午餐,餐牌上写着当日菜谱:午餐:盐水鸡脚、炒西兰花,晚餐:蒸鱼、焖冬瓜。

接着,我们跟着陆神父来到二楼,他亲切地和病人们打着招呼,这是些不幸的人,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歪著头或流着口水。即便如此,他们穿戴干净,房间和走廊也很整洁。医护人员履行着明爱中心的服务宗旨:为体弱、身体机能缺损而需要高度照顾的人士提供优质而全面的住宿及服务,协助他们在可能范围内维系健康水准,延缓衰退过程,同时享有舒适而具尊严的生活。

弥撒开始了,陆神父坐在前面,他开始一遍遍传达着来自天上的声音,一次次为眼前这些智障人士祈祷著。
我开启视频,聚焦在神父面前那盏燃亮的油灯上,焦距拉近,画面模糊起来,闪烁成光斑,寓意著深远和博大,就像这个慈父般的老人,燃烧自己,点亮他人……

万万想不到,第三次见到陆神父竟是一次永别。

8月3日,我赶去澳门参加告别仪式,来不及签证,只好临时花高价办了一次老挝签证。怎知,过境被拒,理由是:澳门没有直航老挝飞机。我找到海关领导,反复述说陆神父给予中国贫困人群的大爱,一小时后,被破例放行。

出租车上,老司机说起陆毅神父去世,也是连声感叹,他说,澳门没有人不知道他,四十多年前他做过圣德兰学校校长,当年我就是那个学校的学生……

赶到主教堂已是中午,陆毅神父遗体告别和弥撒刚刚开始,成千上万澳门市民陆续赶来,排著长队,最后看一眼这位慈爱的父亲。许多人声泪俱下,我几次走过灵柩,瞻仰老人仪容,看一次,哭一次……

灵柩旁是陆神父的遗像,他笑得很开心。主持仪式的神父说,每一个天使都有各自的特点,陆毅的特点就是爱笑,他是一个微笑的天使。天使的任务完成了,就会离开……

可是此刻,隔着玻璃,我分明看到陆神父锁著眉头,没有了往常那样的微笑,一定是他心事未了,一定是他还在想着那些苦难人群。60年来,陆神父从没有停下过奉献、关爱、服务底层民众的脚步, 人们都说,去世前一天,他还在工作。

早就听说,信主的人对死亡的态度不同,不会悲伤,因为他们深信,离开的教友是去了天国。可为什么,还是有很多修女们痛哭着,有的更伏在灵柩上,久久不肯离去……

那些患有残疾或智障的人们也来了,因为陆毅神父,他们过上了有尊严的生活。看到他们坐在轮椅上,被义工们抬起来向遗体告别,在场人无不动容。

有些智障人士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怔怔地看着神父的灵柩和遗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天天都要来看望他们的父亲会躺在这里。

下午6时,陆神父被安葬在西洋坟场。西斜的阳光把一座座十字架投影在错落的墓碑上,逆光下,缓缓降下的灵柩四周出现了多彩的眩光,人们排著队走过墓穴,捧起一把土,撒在棺木上……

一路走好,敬爱的陆毅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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