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天纲

雷焕章(Jean Almire Robert Lefeuvre,1922-2010)神父是法国人,出生在西南城市勒芒(LeMans)附近的小城高定(Chemire le Gaodin),父亲还是当地的市长。在勒芒,雷焕章上了耶稣会的中学,毕业以后就加入了耶稣会。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参军作战,被俘后关进德军的集中营,九死一生。1946年,在蒙彼利埃大学哲学系毕业后,立志来中国。后来,他经常说:”前往中国并非为著传教,因为牧灵工作我留在法国便有得做。我去中国,是因为我要学习中国人看待人生、世界的眼光……。”雷神父久住中国,稍稍及老,人称”雷公”,他就扮个脸,笑笑。

不传教的法国神父,热衷中国文化,和本地人打成一片,即使到”二战”以后的新时代,哪怕是有着利玛窦宽容传统的耶稣会,对于如此”跨文化”而来的”学问僧”,大约也是”蛮吃酸”的,难以招架。1947年10月,雷焕章到了上海。在徐家汇修院,他们几个”新潮”年轻人被法籍老神父视为另类,受到了冷遇。此后,他们去了北平修院。在那里,设法进入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插班念三年级。同班听课的有王太庆(研究柏拉图)、陈修斋(研究莱布尼兹)。还有一位铁杆哥们,镇江人谢邦定,中共地下党员,任第一届全国学联主席。他们的老师,则是著名的康得哲学专家,后来当过北大哲学系主任的郑昕教授。在北大,终于”与年纪相仿之中国人为友”,看雷焕章多么渴望进入中国的学术界。

倘若历史并不中断,雷焕章会和北大哲学系1950届的同学一起毕业。北大多才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有希望成为新一代的哲学家。中国文化在百年激荡中更新,思想激进而混乱,宏阔而贫乏,急需一大批哲学家厘定乾坤。按雷焕章的回忆,他们班上一共30个同学,除了五六个跟国民党之外,其他要么是中共,要么是亲共。”原因无他,只因他们深感高官腐败,国家紊乱,殷盼新政府出现。”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下,大部分同学毕业后都”参加革命”,像谢邦定那样。像王太庆、陈修斋等留在学术界,支撑北大、武大哲学系的,只寥寥几个。武汉大学哲学系的段德智教授,曾经亲口告知,说陈修斋先生在北大和欧洲人切磋莱布尼兹。”欧洲人”,当即雷焕章等人。

1949年到1952年,雷焕章离开北京,在上海的徐家汇耶稣会总部又住了三年。在上海,他换了一种方式亲近中国文化–和本地年轻修士交朋友。上世纪40年代,上海天主教会培养出了一批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张伯达、朱洪声、朱树德、金鲁贤,他们家境富裕,眼界宽阔,学术素养好,且志向远大。徐家汇的语言,除了法语,就是上海话。雷焕章刚刚在北大学了普通话,又努力练习上海话,他说:”上海籍中国修士对我极好,然跟他们相处,可得讲上海话,普通话是行不通的。我上海话一旦说到了辞穷处,便赶紧以法文接济救急。”世界上大约只有利玛窦这一派的传教士,才真正懂得方言的厉害。这一派人主张:若要了解对方的文化,先要学习对方的语言和文字,就如同进入一主权国,先要取得护照和签证那样。雷焕章先学普通话,后学上海话,再到台湾学习闽南话,研究甲骨文,都是循着这条”方言”路径,进入了丰富多样的中华文化。

雷焕章的上海话之道地,台北有名。2002年夏天,在台湾大学开会,古伟瀛教授领着去看雷焕章,说是要让神父有个温习上海话的机会。雷公对上海很怀念,晚年动情地说:”在上海的那段日子,中国神父助我明白了中国人许多根深蒂固的观念。认识这批年轻的中国神父,对我影响极巨。相较之下,沪地那批法籍高龄神父对我反倒显得可有可无。我与年轻的中国神父同窗剪烛,凡计三年,诚为三生有幸。”不久,形势变幻,雷焕章依依不舍地离开上海。在菲律宾流落数年后,于1955年到台湾,在台中编辑《利氏汉法大字典》,又一次浸淫在中国文化的体肤之内。

难以置信的是,雷焕章在42岁的时候,方才发愿学习甲骨文。1964年,为了编辑《利氏汉法大字典》,雷神父听从老朋友顾从义(Claude Larre,1919-2001)的意见,承担汉语古文字的研究。在中国学术界,学习甲骨金文很少半路出家的,收集、誊录、释读、记忆,会耗费大量时间,非年轻从事,难以建功。复旦历史系有胡厚宣先生留下的甲骨学,我们一群人也曾跟着吴浩坤老师摆弄过一阵子,刚刚知道这门学问的艰深,便知趣地逃走了。没有”童子功”,雷焕章也弄甲骨文,但他居然能弄得像模像样。自1971年起,雷公全身心投入了古文字学。他住在台北市杭州南路”震旦中心”,杜门谢客,寒窗苦读,潜心研究。雷焕章的路径,主要是摸索甲骨文、金文在商、西周、东周时期的不同用法,”力辨各代间之异同,务求收摄提纲挈领之功。”雷神父的甲骨学,学不在功力之积累,而在方法之正确。他说:”我个人以为,真欲研究甲骨文,凭借记忆固然重要,研究之方法论更是不可或缺。”摸准了方法,不妨八十学吹打。雷神父把”方法论”引入甲骨学,他的治学经验,对”中年变法”的学者,是个鼓舞。

雷焕章另辟蹊径,发挥所长,编辑了《法国所藏甲骨录》《德、瑞、荷、比所藏的一些甲骨录》和《甲骨文集书林》,对甲骨学确有独到之贡献。三书所收的甲骨,虽不如大陆各处所藏总集那么浩繁,但拾遗补缺,颇有可观。凭借这些成果,”文革”过后,雷焕章和北京、上海的甲骨金文学者,如夏鼐、胡厚宣、马承源、李学勤、裘锡圭等教授都建立了学术交流关系。研究中国古文字的学者,老外并不多,雷公一副外洋人样子,经常出现在祖国大陆和台、港,以及美欧诸国,让这门学问看起来中外熙洽,兴味盎然。

不懂甲骨学,无法对雷焕章的古文字学做一个行内的评价。不过,读到雷公对于几个重要甲骨文字的解释,倒是也有启发。比如,对”帝”字字形的分析,雷公不同意郭沫若的说法。郭说”帝”是一朵鲜花,象征生命的来源。他则认为:”‘帝’字极可能象征著龙头,因字顶端‘▽’部分,正代表着宏伟事物之首。””帝”字的原型,含义近”龙”,和”凤”相对。甲骨文”凤”字的顶端,也有一个”▽”作冠首。雷公认为:”帝”字的用法,后来有了改变,他同意裘锡圭教授的观点,”帝”与”父”通。在商朝人的祭祀中,”‘帝’的概念已极为清楚,亦即它是天上的父,是万有生命之源,且是整个宇宙之主”。这个说法,虽然带有耶稣会利玛窦”上帝论”的痕迹,但实在也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后半生研究汉文字,对于”中文的未来”自然很是关切。中文之美,如同法文之美,千万不能湮没,这是雷公晚年的内心牵挂。他说:”中国人自应保存自身文化特色……我个人则希望不要去除汉字,最好对其加以妥善保存,因中国文化早已同汉字难分难舍。为了整个中国文化之长存不辍,汉字自应保存。”求”进步”,谋”发展”的中国人,曾经拿自己的文字来开刀,把各处的方言作牺牲,这样的历史,实在是个教训。雷焕章的忠告,我们应该听一听。

前几次我到台北,路过敦化南路一段的”利氏学社”,都会去雷公的办公室张望一下,和他这位”老上海”随便说上几句上海话。这一次来台北,雷公参与创办的台北利氏学社迁到了辛亥路一段的耕莘文教院大楼,他自己却在2010年9月去世了。在上海,收到过雷公去世的E-Mail讣告,心里存念,要祭奠一下。这次在利氏学社里,看到的只是雷公留下的藏书,还有大功告成的《利氏汉法大字典》,面对遗物,惟有默祷。88岁的”米寿”之年,逝在台北,葬在彰化静山墓园,魂属中华。边上人说,雷神父生前做梦,说的是中文。在天堂里,应该也是和他的中国朋友们一起,说著中文–上海话、普通话、闽南话,或许还比划著那一方方–甲骨文吧?